译文 | 雪埋
(本文原载于《纽约时报杂志》2020 年 11 月 8 日刊,题为 Snowed Under,作者为 Sam Anderson。)
在 2020 年求生,意味着活在两个相互矛盾的时间线里。一边是没完没了的现实。「喂!喂!喂!喂!喂!」2020 不停地冲着我们的脸喊道,像个不在乎人感受的恶霸教练。然而,我们又感到正被拖入历史的深渊。我们现在度过的阶段,显然应该写进公民生活课本中最悲惨的章节。受苦受难的同时,我们也意识到自己的喘息和崩溃,会在事情消停后的未来成为有心人归档、研究的对象。我们因而感到如此错位。我们变成了活化石,自视也已成古物,但痛苦不知为何还是纷至沓来。
上个月间,我把同一段爆款视频从头看到尾、从尾看到头,当作应对痛苦之道。这不是一段竞选广告,也不是当红议员志得意满的精华剪辑。恰恰相反,这是一段旧日法国人打雪仗的简短剪辑。它是 2020 年我最喜欢的电影,是一份短小精悍的佳作,精准地提炼出我们当下的骚乱,更重要的是,也反映出困惑我们的时间错位感。
这段录像由卢米埃尔兄弟于 1897 年在里昂拍摄,他们是世界上最早的一批电影摄制人。自然,原版录像是黑白的,而且因为帧率低而卡卡顿顿。不过,这场雪仗视频最近被做成了 全彩流畅版,重制效果惊人的现代化。
视频展示了 52 秒的欢快厮杀:群龙无首的老派法国人捏紧雪球,互相砸向对方的脸,力道惊人。尽管很难在这样的混乱局面中数清人头,画面中差不多能看出 15 个人:男人穿着西装、戴着帽子,女人的衣袖又长又宽、裙子外面套着围裙。参战者隔街而站,路边行道树耸立;但没过多久,他们就已糊成一团。这就好像是超级英雄电影结尾的大战场景——一场精编细排的大混战,一支表现毁灭的芭蕾舞。参战者转身、躲闪、弯腰装填弹药;时而组成联军,旋又解散;雪球迸,人首隐,勇士仆。
如果你跟我一样,愿意下半辈子里翻来覆去地观看这场雪仗,就会发现一些与众不同的角色。
画面左下角,一个留着粗黑胡子的壮实男人打出了胜之不武的一球:一发从近距离全速掷出的猛击,差点命中预定目标——一个忙着望向另一边的瘦子。瘦子转过身来,抡起左臂,痛打大个子的大腿。
从那以后,两人就陷入了野蛮而欢脱的搏斗。他们多次捡起雪球掷向对方,但最终,或许是被彼此迸发的同性相争本能所控制,大个子蹒跚向前冲去,扑向瘦子,就像熊扑向一只鹿。但他再次扑了个空:瘦子侧撤一步,咧嘴一笑,把大个子推倒在雪地里。大个子一跃而起,像个留胡子的雪地僵尸,又开始从背后向瘦子投出雪球。
我最喜欢的角色、也是这段视频中最接近主角地位的,是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。他的大衣长到裹住双腿,宛如悬空巫师的长袍。这打扮仿佛刚从银行家的会议上走出来,但他却放下身段,急切而兴奋地投身这场孩子气的街头大战中。
与其他基本伫立原地的参战者不同,礼帽男的活动地盘大得惊人——像个没签球队的球员,四处大摇大摆,移动缓慢但不失轻盈,在人群中钻进钻出,横越马路,随兴所至,胡乱出击,不走寻常路地侧臂掷出一球。他砸的多,被砸的似乎也一样多。到视频结尾,黑色大衣已沾满粉雪,雪球撞击的痕迹在上面像弹痕一样清晰可见。
那辆自行车也值得一说。这是全场最残忍的时刻,整群人都丧失了集体理智。视频一开头,就能看见一个人骑车靠近:最初占据很小画面,然后一秒秒放大,斜向高速掠入战局。还没接近人群,远射炮就开始向他开火。但他不为所动,继续骑他的车。等他到场,所有各自为战的派别都联手起来,以他为目标,极其精准地投出一阵弹雨。骑手的臂部、脸部、背部、颈部都受到重创。然而,他还是踏车前行,弓着背,长腿踩得飞快——像一个坚忍的英雄,一心要冲出暴乱,抵达安全的彼岸。
但他没能冲出去。负弹过多的骑手跌落在地,像个散架的玩具。
他四脚朝天,帽子倒杵雪中。还没能起身,就又被炮击,还有人打算偷走他的车——但骑手站了起来,抢回车跳上去,弃帽子不顾,踏车原路撤退,一路吃下雪球的狙击。这是关于徒劳无功、宏愿受阻的尖锐一课——匹夫的远见怎样毁于众人骤然的失智。
中景距离外,两个男人站在街灯边,一动不动地观看着这场骚乱,宛如贝克特(20 世纪爱尔兰、法国荒诞派剧作家,代表作为《等待戈多》——译注)笔下的角色,所思所想无从知晓。
理智告诉我们,前人跟我们基本是一样的。看看那些冻结在模糊的照片、烟渍的油画中的定格形象——一波又一波的胡子男、小个子、翻滚的裙摆、松垮的长裤。那些铺下了我们的道路,建起了我们的房子的前人,填塞我们水沟的树叶,还是从他们栽的树上落下的。他们的人生糟乱,但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。他们也曾感到焦虑又彷徨、无聊又愚蠢。和我们一样,他们活在充满阵痛、烦躁的「当下」之中。他们人生中将要发生的事情,对于他们都还未发生。时光的海洋不停地涌起新浪,冲击着他们那时代的岩石。就像我们一样,他们站在岸边,在冷雾中喘息,遥想着昔人模样。
但要跨过如此宽广的时间鸿沟,真切感受到这番联系,是何其困难。因此,看到这场雪仗,看到如此栩栩如生的这些人,对于思考视角是一次珍贵的馈赠。吾即是彼,彼即是吾。和他们一样,我们也会消逝,成为后人凝视琢磨的抽象概念。在 2020 的变数中,这样的定数让人感到心安。我们并不特殊,而是在随着历史流动。现时现事,终将像冻在胡子上的雪一样融化流走。
在里昂,这场雪仗中的街道还在原地。它看起来几乎一点没变:一样的树、一样的房子。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这条街,脑海中已经在计划一次旅行,想象一次朝圣,发生在还未被记录的未来某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