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年焕新，不换不能新？

A version of this article appears on Sep. 23, 2022 on SSPAI as a member-only post. Learn more or subscribe

如果你在苹果官方渠道购买过 iPhone，应该对「年年焕新计划」有所耳闻。作为一项官方力推的购买方案，年年焕新是指，在苹果在线商店或零售店购买 iPhone、并且加购 AppleCare+ 保修服务，就可以在指定期间升级 iPhone 时折抵旧机，获得其原价 50% 的抵扣。

近日，随着新 iPhone 上市，年年焕新计划再次成为讨论的热点。虽然「年年焕新值不值」是一个被反复讨论的话题，但今年的关注点却有点不同。不少顾客发现，今年的升级政策发生了调整，在到店提取通过年年焕新渠道预约的新机时，交回旧机获得折抵款不再是可选项，而是强制要求（一个参考案例）。

在具体讨论此事之前，先为不熟悉年年焕新的读者简单回顾一下相关背景。一般来说，年年焕新的价格优势是很微弱的，只比官方回收稍强。以去年的 iPhone 13 Pro（假设为 128GB，外观状态良好，保修已经或即将过期）为例：

• 其原价为 7999 元，因此 50% 的抵扣年年焕新价值为 4000 元；
• 如果没有年年焕新计划，直接通过苹果提供的折抵服务折抵，本文写作时（2022 年 9 月底）获得的报价为 3500 元；
• 如果通过其他商业回收服务回收，视乎有无活动，报价在 5000 元上下。如果愿意花功夫直接在二手平台上出售，则一般还能多卖几百元。

因此，年年焕新的价值更多只是体现于一些隐性价值和机会成本。例如，苹果官方的报价一般所见即所得，对于磕碰等日常磨损非常宽容，很少发生验机后以各种理由降低报价的情况。

但在新品上市的紧俏期间，年年焕新还有一个隐藏的福利：它具有单独的预约购买通道和库存。换言之，在每年一度的周五晚上八点，当其他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，焦躁地刷新 iPhone 预购页面时，年年焕新顾客可以（相对）气定神闲地过一两个小时甚至一两天再通过专属通道预约，却仍然有很大概率约到首发日的线下提货¹。

因此在往年，一种广为人知的技巧是，如果你加入了年年焕新计划，那么完全可以只利用它在预购方面的便利获得购买资格，但到场提货时要求保留旧设备，全款购买新机。至于留下的旧设备，则大可以通过出价更高的其他平台转手，鱼与熊掌兼得。

今年的政策调整几乎就是为了阻止这种做法而设的，会引起争议和不满也不难理解了。

我正好手上有一台加入焕新计划的设备，并且预约了上周日在深圳直营店的到店提货。尽管这次准备直接折抵²，我听说网上的讨论后，也有兴趣试探试探这条新规的执行力度，特别是听听店员对此如何解释。

于是，在见到负责为我完成焕新升级的店员后，我表明了保留旧机的意愿，然后声色并茂地背诵了出门前准备好的台词：第一，我不熟悉 iPhone 迁移换机的操作，过去店内换机曾经出错丢失过微信数据。一朝被龙咬十年怕井绳，我这回宁愿「忍痛」放弃焕新优惠，带着旧机回家慢慢尝试传输。第二，我家人近日手机故障，恰好需要一台手机救济，这台即将退役的旧机自然当仁不让。

接待我的这位小哥看起来还比较友好，但似乎处理例外事件的经验不多，决策层级也有限。他一边向我说明今年已经开始要求必须折抵，但同时主动表示可以找一位值班主管与我进一步沟通。

接下来遇到的主管态度也不错，但仍然明确重申：政策今年确实已经发生变化，老黄历已经不适用了。至于我提出的两项借口，她则给出了典型的「苹果官腔」式答复——友好但强硬、贴心但无用。她说，会有数据专家负责为我迁移数据，她还会帮忙叮嘱同事注意我提到的失败经历，不会重蹈覆辙。至于家人的用机需求，嗯，iPhone 14 今天也有库存，您不考虑一下吗？

见我表演表现出很不熟悉年年焕新政策的困惑神态，主管接着对我动之以情、晓之以理。她向我科普说，年年焕新是有专属通道和库存的，顾客要享受这一权益，就要配合完成折抵。她还现身说法，当场掏出手机展示邮件记录，表示她本人也因为犹豫配置而多次取消、重新预购，正是得益于年年焕新的绿色通道，才仍然能近日到货。

当我问到这个新政策是否有任何依据时，她显然有所准备，立马回答预约环节的文案里就有；但是似乎排练还不够到位，半天没想起来到底是那句。

没关系，功课我帮你做了，你忘记的台词是：

1. 官网「如何升级换购」页面的最后一步：「换购新 iPhone，并将你现有的 iPhone 返还 Apple」；
2. 预约过程中类似的一行小字：「要获得升级换购优惠，你需要将现有的 iPhone 退回 Apple，且设备需状况良好」；以及
3. 预约确认邮件里列举的「所需物品」之一：「你目前使用的、通过 iPhone 年年焕新计划购得的 iPhone」。

但主管毕竟是主管，很快把场圆了回来，非常有创意地翻出了年年焕新计划的条款，让我看其中的第 10 条：「⼀经⾏使焕新权，你 iPhone 的所有权将⽴即转移⾄换购服务提供商，且你放弃对 iPhone 的任何进⼀步权利、所有权或权益 […]」（粗体为后加。）

好嘛，既然你希望我陪你看条款，那我就……陪你看条款？

首先，「将现有 iPhone 返还 Apple」并不是新的表述，而是从年年焕新推行早期就存在于官网中（例如存档于 2018 年的「如何升级换购」页面）；预约确认邮件中「所需物品」的范围，多年以来也从未变过。相反，必须折抵的要求是从今年才普遍执行的。

这只能说明，「将现有 iPhone 返还 Apple」要么 (a) 本来就不是一条强制规定；要么 (b) 过去没有被苹果当作强制规定执行，直到今年才修改了解释方式。

如果是后一种情况，苹果有没有权利单方修改年年焕新的规定呢？表面上，根据焕新条款第 10 条，「Apple 或换购服务提供商可修订或补充换购 iPhone 适⽤的条款与条件。你决定对你的⼿机进⾏焕新，即表⽰你接受届时适⽤的条款与条件。」问题是，苹果这里并没有修改条文本身，而是改变了对于同一条规则的解释口径。（苹果今年确实修订了年年焕新条款，但修订内容主要是延长升级资格期、允许跨购买渠道发起焕新请求等，均不涉及此处的问题；详见 2021 年条款的存档版本和与今年的对比版 [PDF]。）

不仅如此，「将现有 iPhone 返还 Apple」这句话甚至没有出现在焕新条款中，或者以任何方式被焕新条款所引述；而这句话出现的语境中，都没有说清它的含义、目的或者效力。那么，我为什么要受制于一条不知道内容、没有收到过的修订呢（民法典 §137）？更不用说，法律赋予消费者额外的保护；这种格式条款的解释如果模棱两可，「应当作出不利于提供格式条款一方的解释」（Id., §496）。现有判例中，法院也曾以违反公平原则为由，否认「继续使用服务即视为接受条款修订」这类条款的效力。

至于主管翻出来的那条「⼀经⾏使焕新权，你 iPhone 的所有权将⽴即转移⾄换购服务提供商」，看起来很强硬，但也许在这里根本没有意义。什么叫「行使焕新权」？根据焕新条款第 1 条，「焕新权」是指在升级资格期内购买新 iPhone 时，将现有 iPhone 原零售价格的 50% 作为折抵额度的权利。问题是，当我表示想要保留现有 iPhone 时，我的意思难道不是放弃行使焕新权吗？那么，这一条也就无关了。

当然，如果站在苹果的立场上，可以进一步主张，只要通过年年焕新计划的专属通道发起预约，就视为⾏使焕新权；或者干脆规定，专属通道和折抵优惠都是焕新权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，不能只放弃其中之一。但那又回到前面的问题：同样的术语在往年并不是这么解释的。如果想改，为什么不白纸黑字写出来公示呢？

总之，尽管目前批评意见主要集中在新规则本身，但在我看来，苹果最大的问题都不在于修改了规则，而在于没有任何明确通知就修改了规则，并且将其溯及地适用于往年加入计划的顾客。

如果苹果大大方方地公示出这条规则，并且只对今年起加入的顾客执行，那么顾客自然会将新规纳入考虑因素，与其他权益综合衡量，再决定是否加入焕新计划。相反，苹果在该明示的时候扭扭捏捏，该通融的时候强人所难，情理和法理上都不能自圆其说；对于那些本以为苹果会延续旧政策，而选择焕新通道预约购机，结果被坑的顾客而言，苹果还可能影响了他们的信赖利益；换言之，基于对另一方的合理信赖、改变了自身处境，导致错过了其他更优的机会。

至于一些观点认为，这种限制是为了防止黄牛走捷径，在我看来也不太成立。年年焕新计划的资格范围有限，仅限于通过官方零售店和在线商店渠道购买的旧机，并且需要加购价格不低的 AppleCare+ 服务。仅此一条，就决定了它不可能是黄牛的主要货源。退一步说，即使有少数人利用预约之便，出门右转后拱手让牛，那也是自发的市场行为，在规则设计之初就应考虑在内；对于局部的滥用行为，没有理由过度反应，让多数顾客为苹果的管理漏洞承担不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