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《迟早过年》(2024)的反馈

2024-02-25

This was the email I wrote as my feedback for a reading-themed podcast miniseries in celebration of the lunar new year of the dragon. The original was slightly edited to address issues of typos, punctuation, and style.

Previously: 2021 | 2022

From:    Platy Hsu <[email protected]>
Subject: 给迟早过年(2024)的反馈
Date:    February 25, 2024 at 11:51 AM
To:      [email protected]

迟早更新的两位主播好,

一晃就第八年听《迟早过年》过年了。每年都很期待《迟早过年》的系列标题会玩些什么样的文字游戏,今年还多了一个互动环节:每天看到新节目以后,第一件事就把标题粘贴到地图里,看看大头针落在什么位置。

今年的节目中,印象最深的是第 207 期。原因之一是从嘉宾访谈中听到了很多有趣的新知识,尤其是关于鸟类图鉴的插图为何手绘而不用摄影那部分。(顺带一提,多少是受《迟早更新》引导,虽然并没有入坑观鸟,现在去郊外长距离散步时也学会了不戴耳机,而多关注包括鸟鸣在内的野趣。)听完之后做了些搜索,发现维基百科中的 field guide(中文维基的「图鉴」在英文版中的对应词条)还专门提到了这个问题,并引用了上世纪美国观鸟学家 Roger Tory Peterson《西方鸟类图鉴》序言中的论述(自译):

绘图比照片更能强调识别特征(field marks)。照片是转瞬即逝的记录;绘画是画师经验的综合。画师可以删繁就简,充分展示识别特征,而删除不必要的杂乱部分。他可以选择定位,强调基本的颜色和图案,不受短暂光影的影响。画师有更多的选择和控制权。虽然照片可以具有生动的即时性,但好的绘图却是更具指导性的。

听节目时正在跑步(如往年一样,也再次感谢春节期间日更节目的间接 peer pressure),对于这个「绘画可以比照片更接近真实」的结论感到新颖,但也有点反直觉。回家后又重听这段,联想起一些我更熟悉的领域时,则又觉得合理了:绝对的「真实」本来就是难以认识的,从务实角度,能做的最多就是根据不同场景下的需要,按有所取舍的标准去接近「真实」的一个版本。这正如法律上追求的也不是绝对的「客观真实」,而是基于证据的准入规则和证明力规则,由法官通过综合判断而构建出的一种特殊的真实。这种真实的目的并不只是「还原真相」「维护正义」,还有维护程序合法、保障权利的功利价值。以此类比,图鉴中的插画也是以指导观测活动为目的,由画师构建出的一种特殊的真实吧。

一个有趣的回音是,找来同一期后半段枪枪推荐的《对空言说》看后,发现其中最后一章也提到了类似观点:

[美国哲学家、心理学家 William James 指出,] 判断知识的标准不应该是看它是否精确拷贝了客观世界,而应看它是否能最大限度地帮助我们前行。在我们不能认识「原本」(original)时,我们不妨接受我们能够得到的关于「原本」的最好形象(image)。更加率直地说,交流不是直接共享真相,而是涉及对效果的操作。

《对空言说》也正好与我当时无意翻到的另一本书形成了一些呼应。那是一位加拿大作家 Anne Carson 的 Eros the Bittersweet。这本书的标题有点「欺骗性」,实际上的主角不完全是「爱欲」(eros),而更多是对古希腊诗歌的一系列文学和哲学讨论。

《对空言说》中多次提到,「文字」作为一种在古希腊时代的「新」介质,受到过时人的批判和担忧,认为它相对于口头交流是缺少在场感、没有人性、缺乏内在性、忽视交流对象的个性、「任意乱交」的;相同的担忧后来也反复被用来评价每一种新的传播媒介。而在 Eros the Bittersweet 中,作者也花很多篇幅论述了文字的产生对诗歌的影响,认为在文字之前,人持续地通过感官与外在世界发生交互,物我之间的界限是不明显的。而有了文字之后,人就意识到个体和环境是可分的,通过读写文字,可以将自己与外在区隔开来。于是,人对自我边界的意识增强了,将边界视为自我的容器,对任何侵入边界的情况更加敏感。而 eros 作为一种外来、突然、强烈的情绪涌入,自然也会引起这样的「免疫反应」,由此解释了古希腊诗歌中大量存在的以斗争、侵入的意象描写情感体验的片段。

将这种「边界」论应用到节目中讨论的「沟通问题」,交流介质和技术的发展也是一个自我边界不断膨胀的过程。口头时代的交流是同步、在场、自发、即兴的,而如今即使日常琐碎的交流,其时机、场所、形式以至原创程度都可以听凭自我喜好而通过技术操纵;沟通变成了宣示自我的表演。于是,介质越多、技术越好,交流效果反而显得越差。不过,我仍然同意《对空言说》中务实角度的观点:交流是不保证成功的冒险,能做的无非是弥补「我们永远不能成为对方」的事实。技术在交流中的作用仍然是总体上中立的;边界既可以因介质和技术而膨胀,也可以因自我克制而收缩,最终还是取决于自己愿意让渡多少空间。

另一期印象比较深的节目是第 211 期,因为……好像也没有办法印象不深刻。Zero-covid 的巅峰时期我是在深圳度过的,没有上海那么极端但也足够折磨,因此这期的收听体验是字面意义上的 give pause——听到中间得按个暂停缓缓。听完以后翻出了自己在第三次、也是消停之前最后一次禁足之后写的一篇记录(没有用中文,部分是因为自我审查,部分是因为发现难以用中文思考和描述),时隔一年多再看还是心有余悸。

关于应该如何看待这一时期,春节过后的那期《纽约客》新刊也正好发了一篇关于大流行的综合书评。这篇题为《四年后》文章的大体观点是,对于「划时代」——可以对应节目中提到的「历史断裂」——的年份,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它,但也不要试图做太多「经验总结」和道德解读。在 covid 期间暴露的问题、展现的善意、印证的事实,即使没有 covid 仍然会存在、产生、成立;不应该「仅凭戏剧性的异常事件而急于跃向另一套世界观」。如果对极端事件做过度响应,是不符合统计逻辑的,因为「n 年一遇」的事件发生之后,同样的事件在每年仍然有 1/n 的概率发生;也是有风险的,因为议程也可能被往其他方向推动,例如从 911 到 covid 的每次灾难事件都伴随着对自由空间不可逆的压缩。从这个角度说,一种比较平衡的看待方式可能是:记住而不构建叙述,回忆而不刻意回应;「天地不仁,多闻数穷,不若守于中。」

(删删改改写完发现已经错过了有奖评论环节的期限,不过也没关系,就当是一个迟(早)交的普通反馈吧。)